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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们是穷人

2020-07-07 10:57:57 24

我看到我们的房子又矮又小摇摇欲坠,陈旧腐败的麦秸披散,好像一推就倒。我一点都不敢伸手去试它,我好担心。看着天空很低,地下有大群蚂蚁在饥饿地爬来爬去,我问父亲:“爷,我们的房子会倒吗?”父亲说:“怎么会?你像个石头山的爷爷都倒了,它都没有倒啊!”

是的,像石头山的爷爷都倒了,小草屋都没有倒。

我们管父亲叫爷,管祖父叫爷爷。爷爷是前天倒下的。爷爷是吊死的。就在小草屋的门后,用了一块木头,还不到一根。爷爷临死前没有预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说我要死了,我要去吊死了。爷爷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们谁也想不到他会去死。爷爷临死前收到了姑奶奶从东北寄来的两包点心和一包东北大米。

姑奶奶是爷爷的妹妹,名字叫麦。麦姑奶奶十四岁那年,村里过部队,她就跟去了,不跟反正就得饿死。麦姑奶奶跟了部队后转战南北,没回来过,也没负伤,也没死,活着建了国,跟了大司令,被国家派在东北做官。麦姑奶奶是爷爷家族唯一出来的脱产干部,而且还算得是高干。麦姑奶奶每年两次寄来点心和大米。

爷爷饿得受不了。我也饿得哭。爷和娘也饿得找树皮,一直打光棍的二叔也饿得找树皮。爷和娘找来了榆树皮,二叔找来了桑树皮。爷爷看着麦姑奶奶寄来的点心和大米,手指抖得像雨点。我以为爷爷会哭。但爷爷没有哭。爷爷给我们分点心,爷爷说这顿不吃树皮了,爷爷吩咐把米下锅。锅破了,但还能装下一些米。家家其实都没有锅了,家家其实都没有好锅了。我们的锅还能装下一些米。柴多的是。爷爷看着米和柴,长叹了一声,低声说了句别人没注意的话,爷爷说:“多我这张嘴啊!”谁也没有注意,谁也没有多想。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每年两次沉浸在麦姑奶奶寄来的点心和大米里而忘乎所以了。我注意到了爷爷的话,但我也没有多想。

爷爷和我们一起吃完点心和米饭后,站在院子的月亮地里,院子里一棵枣树孤零零的,月亮也孤零零的。爷爷看着孤零零的月亮,抚着我的头,用很低沉而微带向往的声音对我说:“孙子啊,你看,来了一匹大白马,是老天爷让驮爷爷来了!”

爷爷指着门口。我们的篱笆门又矮又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进来,只有每年两次麦姑奶奶的邮件到达时,穿绿衣服的邮递员会在篱笆门外拼命晃响他的“国防”牌自行车铃铛。这是我们唯一的盛日。

照我们贫寒的程度,我完全可以确定,大白马是不会进来的,更不会为了专门驮爷爷而被派来的,因为爷爷是个贫穷的小人物,是个叮当响的穷人,比全村任何一个人都穷。穷人不用那么隆重的。

我顺着爷爷的手指,从门口看出去好远,只有荒凉的街道,只有寒草丛生的篱笆墙,真的什么白马也没有。我于是诚实地说:“爷爷,没有白马!”爷爷闻言竟然抚着我的头笑了,爷爷似笑似叹,说:“你这屁孩子,啥都不懂!”我正要反驳爷爷我不是屁孩子,爷爷却突然很矮地蹲下来,两只粗老的手抱住我,面色严肃地嘱咐我说:“告诉你爷,一定不要给你麦姑奶奶写信,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一定不要写,写了爷爷死不瞑目。”我不懂。我问为什么。爷爷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天,爷爷似乎还看了那孤零零的月亮,似乎还看了那像人一样又穷又瘦不结枣子的孤零零的枣树。我感觉爷爷好像哭了,但又好像并没有哭。爷爷看了半天,老巴掌摸着我脸,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们是穷人哪孩子!”

我还是不懂。那年我八岁,没有进学。我固执地问:“为什么我们是穷人,我们就不能给麦姑奶奶写信?”爷爷拍了拍我:“好孙子,没有为什么,反正一定记着别让你爷给你麦姑奶奶写信啊,就说是爷爷说的。”

我虽然还是不很明白,但也只有点头。于是爷爷就死了。在我去玩,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爷爷用一块木头吊死在小草屋的门后。爷爷死后,父亲要给麦姑奶奶写信报丧,我于是讲了爷爷的话。我不知道那是爷爷的遗言,反正父亲要去找村子里的“识字班”写信,我就告诉父亲不要写,爷爷说一定不要写,写了爷爷他死不瞑目。

父亲于是没有继续坚持写信,也不再提信的事情。父亲坐在乌黑的灶边,老半天不讲一句话。我感觉父亲好像在哭,也好像没有哭。

因为没有给麦姑奶奶报丧,麦姑奶奶就一直不知道我的爷爷她的哥哥其实早已经死了,麦姑奶奶的点心和大米也就依然年复一年每年两次按时寄到家里来。因了这两包点心和大米,二叔终于说上了媳妇,虽然是个又黄又瘦的寡妇;因为这两包点心和大米,我的妹妹眼看要饿死了,又活了。这是全村人都眼热的都羡慕极了的两包点心和大米哪!

我们希望日月这样过下去,希望这样的眼热和羡慕,希望两包点心和大米,不要结束。虽然东西不多,但对我们的帮助很大,好像黑夜里的灯光,能令我们看见光明。没办法啊,也许还是爷爷说的对,因为我们是穷人啊!

然而在第五个年头,一切都结束了。第五个年头,麦姑奶奶突然来探亲了。麦姑奶奶和姑爷爷是坐着车来的,进村很轰动,当然她还不知道她的哥哥我的爷爷已经死去五年了,而且不是正常死亡,是吊死的。

我的父亲一直没有出门,也没有出门迎接麦姑奶奶的大驾光临。父亲在知道麦姑奶奶要来探亲的前一天,就一直没有出门。父亲一直跪在光线黑暗的里间小屋,一直跪在爷爷那个黑旧的牌位前。爷爷竟然入土为安五年之久了。我们的日子在继续。我突然觉得父亲好可怜。我感到父亲好像在哭,又好像没有哭。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麦姑奶奶知道了她的哥哥我的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还知道了是怎么死的。其实我认为父亲完全可以撒谎说爷爷是病死的,是饿死的,或者直接说爷爷是为了省下一个人的口粮自己想不开。没办法啊,谁让我们是穷人啊!但是父亲不但没有把事情往好里说,还说是自己不孝,是爷爷扛不住饿,是上吊死的。

我站在里间和堂间的门槛上,眼睁睁看着麦姑奶奶暴跳如雷,麦姑奶奶看着爷爷的牌位热泪滚滚,麦姑奶奶挥起了她的像男人一样的大手,那握过枪和大刀杀过鬼子和敌人的大手,一下子盖在了父亲脸上。父亲一脸的眼泪。巴掌发出了惊人的巨响。

麦姑奶奶拂袖而去,话也没再说,饭也没有吃,不顾母亲已经把珍贵的两只鸡蛋煎好在碗里了。麦姑奶奶和姑爷爷发动了他们的绿色军车,发出了呼隆呼隆的连响,带起了大片大片的尘土。旱得一滴水也没有,也没有粮食,一只鸟都不见在天空飞过。我看到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像秃了翅膀的鸟一样飞出来,有个邻居甚至还试图拦住麦姑奶奶的车。我们都是穷人啊!他们都在替父亲喊冤,他们都在替父亲喊,您不能就这样走啊!

但麦姑奶奶理也没有理,顾自扬长而去。

我们都知道了结果,都知道麦姑奶奶这个好亲戚,以后有生之年是再也不会登门的了,不会回故乡了,知道那两包点心和大米,是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穿绿衣服的邮递员的“国防”牌自行车铃铛,也再也不会听到了。

最后,我在自己身后,听到父亲石破天惊地喊了麦姑奶奶一声,听到父亲大声哽咽地喊:“姑啊,带上小碗去上学吧!”

小碗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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