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者
2020-07-08 11:16:40 15
凌晨两点,在狮子口煤矿做考勤员的周巧敏交接完班刚回到家,忽觉脚下猛地一颤,房子也跟着晃晃悠悠,似要塌架。凭经验判断,能闹出这般阵势,绝非地下巷道的掌子面放炮炸煤所致!周巧敏禁不住心头直哆嗦,转身又冲出了房门。
半小时前,有18名矿工在她那儿登记,然后有说有笑地坐进了铁皮缆车。宋大江也在其中。平时,只要矿工伸手去按起车键,她都会快速扭转头。随着“嘎”的一声闷响,封闭的缆车一下子落进地下800米深处,别说看,想想都觉得心慌。
周巧敏的家距离矿井不远,中间只隔着座矸石山。跌跌撞撞跑到半路,周巧敏越发心焦,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拨了宋大江的电话。
宋大江是周巧敏的老公,一个月前刚刚升任副矿长,同时得到突击提拔的还有5名工友。大伙心知肚明,近来矿难频发,上面要求领导必须带班下井。于是,一夜之间,遍地都是副矿长。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接连拨打了四五遍,终于打通了!周巧敏又惊又喜,急问:“大江,你在哪儿?你们没事吧?”
“我,我,啊——”
一句话没说完,一声惨叫冷不丁撞入了周巧敏的耳鼓。周巧敏顿觉心惊肉跳,手机也脱手落了地。
灾难突发,是瓦斯爆炸。天亮时分,第一批救援队升井,带回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18名矿工所在的C区巷道整体坍塌,已被乱石堵塞掩埋,根本无法通行。由于瓦斯量严重超标,若强行清理,一旦碰撞出星点火花,必会引发二次爆炸。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撤出。
“还傻站着干吗?快启动所有的鼓风机,通风!都他奶奶的麻利点,务必要救回井下的兄弟!”主管行政的牛矿长挥舞着胳膊大喊大叫,“刘技术员呢?除了主井口,还有没有通往C区的巷道?”
“有,有。我想起来了,东侧有条废弃的巷道。救援二队,马上跟我走!”刘技术员带上救援队,飞奔而去。
废弃巷道一时间成了救命稻草。抵达巷口,移开碎石,救援队员鱼贯而下。周巧敏也想钻进去,却被刘技术员硬生生拦住:“嫂子,里面太危险,你不能下——”
“可我老公在下面,我要救我老公!”周巧敏含泪嘶喊。
“嫂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宋矿长的。相信我,他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的!”说完,刘技术员也猫腰钻进了黑黢黢的狭窄巷道。心急如焚地挨到中午,当宋大江获救的好消息传回地面时,周巧敏竟如丢了魂,好半天没喊出声,也没动地儿……
狮子口矿难,下井的18名工友中只有宋大江侥幸生还。的确是侥幸,面对记者的采访,全身上下缠满绷带的宋大江满脸后怕,语无伦次地道出了惊魂一幕:带队抵达掌子面后,并未发觉异常。事实也是,瓦斯无色无臭,单凭眼鼻根本难以判断超不超标。为确保安全,他还是再三叮嘱瓦检员小王要认真检测,别拿工友的性命开玩笑。安排完毕,他又去了C区。
“这么说,应该是瓦检员不负责任,违规操作。”牛矿长眉头紧蹙,问,“C区已经废弃,你去那儿干什么?”
“井下作业最忌通风出现问题,C区的巷道直通地面,我担心通风不畅,就去转转。谁知,离开作业面不到20分钟,就,就……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不走,小王也不会偷懒,这场灾难也就躲过去了。”说到这儿,宋大江吃力地摇摇头,满脸的苦闷与无奈,“可是,作为带班矿长,当然要查清井下的所有隐患,不能总在一个地方守着啊!”
听着宋大江的诉说,众人如身临其境,听得冷汗涔涔:就在震耳轰响的那一刻,他转身往回跑,但还是晚了。在冲击波的强力震荡下,废巷顶棚纷纷塌架,一根碗口粗的支柱砸中了他的后腰。他忍痛爬了几步,大块大块的煤石又劈头盖脸地砸落,直砸得他昏死过去。
“老婆,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再也见不到你了。”宋大江握着周巧敏的手,泪水汹涌而出。
九死一生,再次相逢,这是多么感人的场面。摄影记者不停地按动快门,“啪啪”拍照。周巧敏从宋大江的掌心抽出手,红肿着眼圈阻拦:“对不起,我老公他累了。求你们别采访了,请让他休息一会儿,行吗?”
从获救到现在,已过去了三天三夜。这段时间,记者来了一拨又一拨,事故调查组也刨根问底,一再核实情况,几乎没消停过。好不容易“送”走记者,周巧敏关严门板,说:“大江,我们回家吧。”
“回家?医院条件优越,有两名护士专门护理我,不用你操心动手,为啥要回家?”宋大江一头雾水。周巧敏紧盯着他的眼睛,似在自言自语:“你觉得有意思吗?”
“你啥意思?我脚踝扭伤,小腿骨折,脑门也蹭破了好大一块皮,必须住院治疗。”宋大江正反驳,房门又被推开,牛矿长和刘技术员去而复返,将一个信封塞给了周巧敏。
不用说,里面装的是钱;看厚度,差不多有一万块。周巧敏问:“牛矿长,您这是……”
“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牛矿长瞥了眼宋大江,接着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幸亏大江说明原因。不然,我这个矿长早被逮进去了,而不是免职写检查这么简单。”
周巧敏稍一迟疑,又问:“搜救工作结束了?”
截至今天下午,17具矿工遗体全部找到,救援行动宣告结束,善后工作即将铺开。经过研究协商,相关部门已拟定了赔偿方案。除违规作业的小王外,其他人都将得到高额赔偿金。当然,宋大江也不例外。
“估计有多少?”躺在病床上的宋大江一听,脱口询问。
牛矿长伸出一根手指,外带一巴掌:至少15万!
15万,对周巧敏和宋大江来说,当算一笔大收入。余光里瞅到宋大江满脸喜气,乐不可支,周巧敏的心却在逐渐下沉,宛如坠入了彻寒的冰窟。
一夜无话。天色刚刚放亮,周巧敏便拆卸掉套在宋大江脖子上的颈托,硬拉他起了床。宋大江的腿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一动疼得直龇牙咧嘴:“喂,喂,你轻点。你要干啥?”
“带你出去走走。”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的腿断了,走不动——”
“走不动,我背你。”周巧敏往床前一蹲,摆出一副不容推托的架势。宋大江犹犹豫豫不肯动,周巧敏回手握住他的手腕往背上一拽,背起就走。宋大江大呼小叫,呵斥周巧敏别胡闹,周巧敏也不答话,咬牙背着他走出医院,拐向狮子口煤矿。
医院距离狮子口足有五六里地,周巧敏愣是没歇气,满额头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情知周巧敏一向倔强,宋大江不再乱喊乱动,央求道:“老婆,你到底想干啥,能和我说说吗?”
踉踉跄跄爬上矸石山,寻了块光滑的石头放宋大江坐下,周巧敏终于开了口:“出事那天,你没在井下。”
“纯粹扯淡,我怎么没在?登记考勤时我还亲了你一下,你忘了?”宋大江扯着脖子嚷。
不知不觉中,一丝苦笑浮上了周巧敏的嘴角:“你是下去了,可又坐缆车升了上来,对吧?瓦斯爆炸后我慌了神,给你打电话。我真傻,地下哪会有信号?谁知,电话竟然接通了。在东面废巷,技术员小刘一个劲地劝我,说你不会有事。到最后,你果真没事——”
“周巧敏,我可是你老公!难不成你巴望着我出事,被炸死?”宋大江不由蹿了火。
周巧敏发了阵子呆,缓缓抬手指向矸石山下的那一块空阔地:“我不想,不想。可天不可欺,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给小王,给他们一个公道!”
顺着周巧敏的手指看去,宋大江看到了一口口泛着冷光、静默得令人眼晕的棺材。那里面躺着的是遇难工友,包括瓦检员小王。几天前,一个个还说说笑笑,生龙活虎,如今却阴阳两隔,毫无声息。而周巧敏猜得没错,矿难发生那晚,宋大江脱离岗位提前升井,去找刘技术员喝酒。地面剧烈颤动,他意识到出了大事,便从东侧的废弃巷道钻进去,想查看情况。还没走到事发地,废巷骤然坍塌……被救回地面后,牛矿长快步走到跟前,只一个眼神,他便明白了该怎么说。
定定地瞅着瞅着,宋大江突然“哇哇”大哭。老婆说得对,天不可欺,他要收回之前胡诌的狗屁事实,让调查组去还原真相,还工友们、还小王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