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坛记

老顺头年轻的时候，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贩瓷器卖布匹，很是赚了些银钱，他家的三进青砖大瓦房院落，是方圆五十里最漂亮的。老顺头为一镇首富，平日里却甚是低调，后来他儿子参加了八路军，新中国成立后，他们捐出来所有家产，只保留五间上房，老顺头从镇上首富到平民百姓，一点都没有觉得失落，过去他喜欢喝点小酒，现在不喝也就不喝了，原来喜欢抽洋烟卷，现在旱烟袋也能抽出神仙之风。

老顺头六十岁时，身体还非常棒，下地种红薯并亲自在院子里挖了个红薯窖。可红薯窖挖好后，老顺头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开心，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老顺头明显没有过去干劲大了，旱烟袋抽得却更猛了。有些人说他是累的，倒是老伴看出了老顺头的心事，有一天夜里悄悄对他说，你是不是听咱爹说过啥？

老顺头看瞒不住老伴就说，其实我不是在乎地下有没有东西，不过真没有的话，还真让人有点那个……说到这里老顺头就不吭声了。

五间上房后面是个七尺宽的天井，人迹罕至，除了一棵高大的臭椿树，一无所有，秋天落的叶子到春天时还厚厚地在地上铺着。

十岁的孙子小羽却喜欢去天井里玩，一个雨后他拿着铁铲挖蚯蚓，挖着挖着刮到了一个缸沿，很好奇，就接着挖……

小羽拉爷爷来看他画的世界上最圆的圆，老顺头一下就发现了问题，根据祖上的习惯，祖孙两人很快发现了一百个银元的藏身之所——当然不在缸里面，缸里什么都没有——围着缸沿转了一圈，正南边两步远三尺深的土里有一个小坛子，小羽最先发现小坛子，他说：“又有个小圆。”

“别给你爸爸妈妈奶奶说……”老顺头先说了这一句，其实爸爸妈妈那时在遥远的地方上班，难得回来，爷爷主要是不让给奶奶说。老顺头把银元装在一个布袋子里，藏在了接近屋后檐的乱石堆里，小羽都够不着。

“小子，等你长大了娶媳妇用！”老顺头对孙子低声说道。

但小羽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再说了，娶媳妇，小羽当时一点都不感兴趣！老顺头把银元放得小羽够不着，小羽倒非常开心：因为小羽知道自己够得着！

小羽喜欢吃零嘴，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去摸一个银元，去几个邻村的供销社轮番换好吃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老顺头挖到银元，明显精神了，时不时地喝点瓶装酒，抽点纸烟，老顺头又喜欢穿好衣服，不干活时就穿着只有在过年时穿的衣服，这样还不行，不久老顺头又穿了一套呢子大衣。有一天小羽去摸银元时，发现袋子不见了。他竟不想去问爷爷，他怕爷爷发现他一直关注银元，更怕爷爷发现他够得着银元的事儿，他要装作自己像对娶媳妇不感兴趣一样对银元也不感兴趣。

果然，过了几个月，小羽就把摸银元的习惯给忘了，毕竟找了几次没找到，就不再感興趣了。小孩子总会被新的事物吸引，这件事渐渐变成了童年回忆。

二十二岁的春天，已经做了镇上税官的小羽从外面回来，和老顺头在老宅子的暖阳下唠嗑，看四下无人，小羽突然问了爷爷一句：“咱们家那些银元还有吗？”

老顺头此时已七十多岁了，身体依旧硬朗，一顿还能吃一整只烧鸡。爷爷拿眼斜了小羽一下，似乎笑了：“咋，你还想花这钱？也想收点税？”

小羽闻言笑了笑不再问了，爷爷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在午后安静的阳光下各自想着心事。

“有对象了没？”老顺头突然问小羽。小羽摇摇头说：“还没。”

小羽刚刚参加工作，老顺头倒也不急。

小羽二十五岁时结婚了，最高兴的人是老顺头，他说他马上就要四世同堂了。

老顺头拉着小羽和小羽媳妇的手，说要给他们点东西，小羽看着爷爷从那个散发着古老的檀香味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便明白了，果然是银元！

老顺头没有看小羽的眼睛，他望着小羽媳妇说：“这是以前留下的，今天就都给你了……”

小羽媳妇不敢收，但看着爷爷坚决的眼神，就收下了。

小羽和媳妇数了银元，整整一百个，心里不免疑惑：自己当时拿了很多回，少说也得三四十个吧，其实爷爷抽的纸烟喝的瓶装酒和穿的新衣服，小羽猜也是拿了那些银元换的，那袋银元后来肯定是没了，怎么十几年过去了，现在还有一百个？难道爷爷自己后来又发现一袋？不可能呀，他和爷爷后来又一起翻遍了那个天井的每一寸土地。小羽突然想起装银元的小坛子，爷爷莫非把那个坛子卖了个大价钱？可是很快他就在爷爷的条几上看到了那个古老的坛子，里面插着一束塑料花。

又是个晴朗的秋日午后，老顺头在屋檐下晒太阳，小羽手里拿着一个银元，走到大门外一个石墩前，他把银元放在掌心，猛地扣拍向石墩，银元应声变成两瓣……

小羽后来十分后悔那个举动，据他说，一向身体很好的爷爷，从那以后，再也打不起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