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鬼

老潘40岁出头，五短身材，力大如牛，吃一次酒没个三五斤绝不尽兴。

他虽嗜酒如命，干起活来倒也不含糊——左手抱柴火，右手揽马草，走路风风火火。更为人称道的是，他嫉恶如仇，因此被林场聘为护林员，看守高岔山。

1970年代的高岔山山高林密，每当有风刮过松林，呼啸声四起，如泣如诉，颇吓人。由于人迹罕至，高岔山经常有珍禽异兽出没。

老潘成为护林员后，扛着一把猎枪上了高岔山，顿时震慑不少盗木贼。半年时间过去，高岔山风平浪静，老潘因此受到林场表彰，奖金100元。

领奖回来当晚，心高气昂的老潘回家吃晚饭庆祝。他本来想喝醉才上山的，但经不住老伴的苦劝，只喝了两斤。出门前，他又带了5斤米酒和一小袋黄豆，想到山上再痛饮。

老潘回到林间营地时，天色已擦黑。起炉生火后，他一边捧着酒壶，一边就着锅里的炒黄豆自酌。

山中幽深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将山谷衬得更加荒凉。

老潘越喝越尽兴，不知不觉已头昏眼花。突然，他感到棚顶摇晃起来。起初，他没在意，只当自己头晕目眩了。喝到最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床的。

也不知睡了多久，老潘睁开眼时，突然看见一个脸圆如盆的长发人躺在身边。老潘睡里边，长发人就睡外边；老潘换到外边，长发人就移到里边。

眼见长发人如此轻佻无礼，喝高了的老潘火冒三丈。接下来的夜晚，老潘跟长发人展开激烈的床铺争夺战。两人从床上打到地上，又从地上打到床上。几十个回合下来，谁也占不到便宜。

老潘越想越气，下床操起砧板上的菜刀追砍长发人。当他举刀将长发人逼进床底时，长发人嗖地不见了，转过身来又看见躺在床上。当他追到床上，长发人嗖地不见了，蹲下来却看见卧在床底。

“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男的怎么这么蛮？女的怎么这么骚？”老潘一边追逐，一边臭骂。可长发人一声不吭，腾挪转移，身轻如燕。

经过一番恶战，老潘身上的酒精挥发成冷汗。他清醒过来，长发人却不见了，棚子里好像刚进了野猪，家具东倒西歪，一片狼籍。

“他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盗木贼，犯不着跟我抢夺床铺啊？”老潘越想越怕，天一亮就踉踉跄跄跑回家。

老潘进门时脸色苍白，惊魂未定，老伴赶紧追问他怎么了。于是将昨夜的怪遇复述了一遍。老伴一口咬定他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赶紧请村里的巫师问询。

巫师看了看老潘的五官，问：“你昨晚睡前都干了啥？”

老潘瓮声瓮气：“我能干啥？当时喝高了，脸也不洗，脚也不抹就上床了。”

巫师：“不对！你再仔细想想，比如喝酒时的模样。”

“喝酒时的模样？”老潘拍了拍脑袋，说自己上床前一边脚踩着火炉，一边抓着锅里的黄豆送酒。

巫师听了，大惊失色道：“你太鲁莽了，夜宿荒山的人是不能用脚踩火炉的，也不能用手抓着锅里的菜吃。告诉你吧，那个长发人是山鬼……”

老潘大惊失色道：“山鬼？男的还是女的？”

一旁的老伴听了，狠狠地拧了一下老潘的大腿道：“你管他是男是女？这次算你命好，下回可没这么好运了！”

很快，老潘便辞去了高岔山护林员的工作，对外的说法是家里农活太忙，抽不开身。知情人听了笑而不语。

高岔山林地闹山鬼的传说不胫而走，吓得不法分子也不敢去盗木了，林场干脆撤了那个护林点。

老潘50岁那年，家中光景日渐惨淡，便决定到离村子不远的九瑶谷养鸡致富。

乡亲们听说了，笑道：“老潘，你真是长了伤疤忘了疼，高岔山遇鬼的事还记得吧？”

老潘拍了拍毛茸茸的胸脯，道：“那时不懂事，怨不了谁；如今又吃了这么多年的盐巴，记性也长了。”

九瑶谷谷深树阴，溪流淙淙。曾经也有人搭棚养殖，但没过多久就灰溜溜打退堂鼓了，原因不明。

老潘说干就干，忙里忙外几天后，草棚、鸡栏一一落成。接着，他买来三百只鸡崽，挺进了山谷。

按照村里的习俗，进山养殖都会请道公择一个良辰吉日，一来图个心安，二来图个吉利。可老潘不信邪，农历七月十五日鬼节刚过，他便提着锅碗瓢盆和一杆猎枪进山了。

“有猎枪在手，我怕个鸟！”老潘说。

白天，他忙着修建鸡栏，傍晚才浑身疲惫地回到草棚烧火煮饭做菜。当最后一抹阳光隐退，昏暗笼罩了九瑶谷时，草棚里也飘出扑鼻的饭菜香。

饭菜端上桌，老潘等不及让它变凉，便端着酒杯吧唧吧唧地畅饮。

晚上9点，酒足饭饱的老潘，随手将碗筷撂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瘫在床上。白天实在太累了，他只想先躺着歇息，等醒过来再收拾碗筷。大门也没关。

也不知老潘眯了多久，突然他感到有阴风吹进草棚，凉飕飕地弥漫在四周。凉意袭人，他慢慢地张开眼睛，看到饭桌上的煤油灯豆大的火星正发出幽蓝的光，左右摇晃。

门外一片昏暗，山谷传来奇怪的鸟鸣。老潘心里咯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九瑶谷。

他揉了揉睡眼，扫视了一遍屋子，没什么异常，打算起身关门。借着朦胧的灯光，突然，他看到有四条类似斑马腿的东西吊在门檐上，正欢快地来回摆动。

老潘以为自己喝多了，头昏眼花。“不对啊，两斤米酒还不足以醉倒我。”他想。定睛一看时，那四条斑马腿仍吊在那里来回摆动。

老潘肚子里的两斤米酒瞬间转化为怒火。他腾地从床上跃起，操起床头的猎枪，冲走到门边，使出全身力气，用枪杆朝那四条斑马腿挥去。

“刷刷刷”，斑马腿似乎未卜先知，一次次让老潘挥空。

紧接着，整座草棚剧烈地晃动起来，随时都有倾塌的危险。原本安安静静的鸡崽，此时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老潘真的怒了，后退三步，给猎枪上膛，冷笑着朝那四条斑马腿狠狠地抠动扳机。

猎枪竟然哑火了。空有扳机发出“啪啪啪”的响声。

老潘丢下猎枪，转身操起案板上的菜刀，挥舞着冲向门口，朝斑马腿砍杀。

“杀杀杀！”他蹦起来一边砍一边喊。慌乱中，脚被门槛绊到了，摔了一跤，鼻子出血。

老潘倒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那四条斑马腿依然在欢快地摇摆。他歇斯底里大喊一声起身，逃命似的跑回家。

当看到满脸是血的老潘站在门外时，老伴还以为他在山里遭到打劫了。

“你先别问那么多，赶紧去请道公吧？”老潘鼻青脸肿道。

道公来到，听了老潘的讲述，不紧不慢道：“斑马腿？你第一天进山就遇到山神，肯定又犯了什么忌。”

老潘理直气壮道：“这回我真的没有抓着锅里的菜吃！”

道公说：“仔细想想，你到底都有什么言行举止。”

“饭菜煮好后，我就吧唧吧唧开吃了。”老潘耸耸肩说，“如此而已。”

“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饭菜熟了须请山神先吃。还有，你吧唧吧唧咂什么嘴？可知那已经冒犯了山神？另外，进山时你择吉日了吗？”

老潘听了，哑口无言。

次日白天，他拉上几个儿女，赶到九瑶谷将鸡崽挑回家，然后一把火烧掉了草棚。

老潘余生再也不敢独居深山老林。他说自己大大咧咧惯了，害怕再次遇见鬼。

也许老潘醉酒后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