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坟

六旺屯的燕老六病了。自从他给自己找了一块墓地，垒了一座空坟，立了一块墓碑后，就卧床不起，只剩下半条命。

燕老六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死了才好，省得年年都是我一人扫祖坟，好像打光棍似的！”话外音是指责两个儿子外出打工久未归家。

燕老六年少为孤，家境贫寒，35岁了仍未成家。

一天，人贩子牵来一个傻女，不会说话，见人就笑。

人贩子找到燕老六，说：“你给我3000元，我给你一个女人。”

燕老六翻遍了衣袋和裤袋，说：“你看我浑身上下有几毛钱？”

“燕老六，传宗接代的事，没有女人哪里行？”人贩子循循善诱，“你不是有一头母牛吗？3000元没有，2500也便宜给你了！”

燕老六想：“对啊，我孤苦伶仃的，再没有个把孩子，死了就绝后了。”他咬咬牙，卖了母牛，又砸锅卖铁，终于凑够2500元，乐呵呵地把傻女领回家。

“我不指望你能帮我干活，”燕老六对傻女说，“只求你能给我生个孩子。”

傻女听了，嘿嘿一笑。一年后，她果真给燕老六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燕老六乐得做梦都会笑，走路连蹦带跳：“老天有眼，让我有两个儿子，燕家有后人，我怕谁啊？！”

他给两个儿子取名大虎和小虎，寓意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幸的是，在他40岁那年，傻妻患病撒手人寰了。

大虎和小虎成为燕老六活着最引以为豪的资本。

在粮食填不饱肚子的年代，燕老六依然乐呵呵的。他说：“养儿虽不易，但老来无忧！”

他每天荷锄扛犁，早出晚归，吭哧吭哧地干庄稼活。他闲时就找土特产卖钱，供孩子读书。可大虎和小虎小学毕业后，打死也不愿再读书了。

兄弟俩仿佛约好了似的，说：“爹，我们不想读书，也读不成书，你别再浪费钱了。有钱少，你就留着抽烟喝酒；有钱多，你就留着给我们娶媳妇。”

“牛不吃草，摁角也没用！我也不敢指望咱家能出状元。”燕老六叹气道，“今后你们就随我种庄稼去吧。”

最初几年，大虎和小虎跟父亲老老实实耕田犁地，找土特产。可过了16岁后，他们便嫌干农活的不赚钱，只想南下广东打工。

“谁说女大不中留？男大也不中留！”燕老六叹气道，“你们翅膀硬了，也该离巢找吃去了。”

燕老六掏出车费，递给大虎和小虎时，语重心长道：“我老了，今后咱家就靠你们兄弟俩了！”

大虎和小虎听了父亲的话，都郑重地点头。

“你们到广东后，打工得多少钱自己先存起来，我的吃喝拉撒不用你们操心。”燕老六说，“大虎娶妻，小虎帮一把；小虎娶妻，大虎拉一把。只有这样，我们燕家才有延续香火的希望。”

大虎和小虎异口同声说：“爹，你放心，存不到娶媳妇的钱，我们就不回家！”

家里只剩下燕老六自己时，他经常对着空气跟傻妻说话：“这两个兔崽子在身边时，我嫌他们烦，可他们外出了，我倒有点想念他们了。傻老伴，你在天有灵要保佑孩子们打工挣钱。”

由于年纪渐大，燕老六只种足够口粮的庄稼。闲时就扛着锄头和镰刀上山挖土特产换钱。他认为大虎和小虎没什么文化，又初出茅庐，在广东不能折腾出多大动静。他卖土特产挣钱，几块几十块几地攒，深信积少总会成多。

“等哪天他们娶媳妇时，我这个当爹的掏出一沓钱来，吓吓兔崽子们！”燕老六心想，也不禁傻乐。

三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大虎和小虎音讯全无。他们过年时不回家，扫墓时也不回家。

起初，燕老六说：“这两个傻孩子怎么了？有钱没钱也应该回家过年嘛，至少也该回家扫墓认祖吧。”

每年扫墓时，燕老六都会跟傻妻诉苦：“你有空就劝两个傻儿子回家吧！在这样下去，我怕哪天死了臭了也没人知道。”

又三年过去了，大虎和小虎仍音讯全无。燕老六再也坐不住了，过年时他找到同去广东打工的老乡，打听大虎和小虎的消息。

燕老六得知两个儿子先进饲料厂扛饲料袋，由于受不了重压，干了三个月就辞工了。接着进了铝厂当锅炉工，上班时间热得内裤都拧出水来，半年后忍受不住又辞工了。随后进了养猪场，每天从早忙到晚，又臭又累，钱还不多。最后又转行进了模具厂，可噪音大，粉尘多，虽然工资高，不知能坚持多久……

“这两个兔崽子！”燕老六说，“广东的活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回家种地嘛，有什么大不了呢？”

燕老六嘱托老乡一定叫大虎和小虎回家，说扫完了墓再回广东打工也不迟。

可燕老六左等右等，两个儿子仍不见踪影。那天，燕老六挑着几十斤重的淮山下山时，因下雨路滑摔了一跤，把腰给摔伤了，卧床半个月后才能起身。

能自由走动后，燕老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南岗给自己找了一块墓地。那里有一棵大枫树，燕老六以前去放牛或砍柴时，经常坐在树底休息。墓地虽然看不见村庄，但能听到村里的鸡鸣和狗叫。而且前面开阔，背靠高山，令人心旷神怡。

燕老六认定那是一处千金难买的风水宝地，便挥锄头垒起了一座空坟，并立了一块墓碑，上写“燕老六占地”。

那天，燕老六趴在空坟前，骂骂咧咧：“我燕老六虽然生了两个儿子，可这么多年都是一人祭扫祖坟，这跟打光棍有什么分别？还不如早点去找祖宗们，到了下面我就不孤独了。趁我还没死，先给自己祭拜吧，免得成为饿鬼！”

其实，大虎和小虎也想回家，可他们都没有赚到娶媳妇的钱，不敢面对父亲。

跟附近很多乡村一样，六旺屯也是一座光棍村。很多适婚女子嫌本地穷，条件差，外出打工就嫁人了，外地女子又不愿嫁进来，很多成年男子娶不到老婆。

大虎跟小虎说：“老弟，你回去看看赞爹吧，娶媳妇的钱咱哥俩慢慢挣！”

小虎跟大虎说：“老哥，还是你回去看爹吧，回头我们再努力打工挣钱！”

兄弟俩你推我，我推你，结果谁也没有回家。年复一年。

诡异的是，燕老六垒了空坟，立了墓碑后，在广东打工的大虎和小虎接连做噩梦。梦里，总有几个陌生男子提着铁链来抓燕老六，说那边有人在等他，催他赶快上路。

大虎找到小虎，说：“老弟，真奇怪！我梦见咱爹被人抓走了！”

小虎也说：“老哥，真诡异！我也梦见咱爹被人拿铁链抓走了！”

兄弟俩大惊失色，连夜买车票赶回家看究竟。他们回到家，问父亲出了什么事，燕老六也不说。过后才从邻居那里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去请教村里的老道公。

老道公说：“按照本地习俗，人还没死不宜为自己起坟立碑。大概是你们长年没回家，你爹憋坏了，才做了傻事。”

大虎和小虎听了，赶紧跪下跟燕老六认错，说：“爹，今后不管有钱没钱我们都回家扫墓。”

随后，兄弟俩赶到南岗将燕老六起的空坟铲平了，并一斧劈碎了那块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