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污之恩

故事发生在元朝末年。

江天石，江苏海陵人，是个巨富，也是个老孝廉。

其子江璧，字玉人，时年二十岁，虽然努力上进，希望金榜题名，然而智商还是有点欠费，文采非他所长，虽然书法学的是二王，但也充其量学了个形似，一点没有二王的神韵。

相比之下，他的外貌，倒是比学问漂亮得多。

故事发生的那一年，江天石已年近古稀，面对“没出息”的儿子，不免忧心忡忡。

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几杯酒下肚，江天石忧虑地对客人说，在下中年失偶，虽然满腹经史，却苦无争气的儿子继承衣钵，这可怎么办。

客人赶紧说好听的，公子少年英俊，天赋异禀，将来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是很自然的事，您老人家忧虑什么呢？

“江天石儿子，猪狗耳！”老头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老头子的心思，被一个门下猜得透透的——这个老不死的，不就是想吃一把嫩草，再生个儿子吗！

于是，该门下花了不少钱，到江北买来一个逃难女子，献给江天石。

此女“貌既娟妍，齿亦稚弱，衣以绣襦，乘以油壁，媵以雏娃”，江天石见了，顿时口水直流.

当天即“筑金屋，开琼宴，迓珠履，赋催妆”，急不可耐地想和她在一张床上。

好不容易熬到午夜，两行画烛把老头子引入洞房，掀须微笑的江天石却看到女子愁眉苦脸，泪水如雨打梨花...

还没说上两句，新娘子就体态生硬，哇哇大哭，摸都不让。

江天石的怒火，一下子冒了出来，愤然说道：

不识抬举的小妮子，是不是嫌老夫衰迈？我家再穷，也不缺衣食，你若能给老子生个一男半女，太母太夫人地位，分分钟就是你的，有啥好哭的！

女子听了这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然后扑通一声，竟然给老头子跪下了。

女子说，她来自蒙古，之前随侍鲁不花达赤达泥，后者是淮西行省平章政事，是个当大官的。

她是她母亲梦见织女投梭而生，而且只生了她一个，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她的父亲也在朝廷当官，生性严正刚直，和御史莽吉兔是死对头。

有一天，顽僮小张无礼，其父喝了点酒，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用鞭子打了那小子几下，那小子便逃到莽吉兔家中，说了他不少坏话。

莽吉兔正想整他呢，便根据小张的蜚语写成奏折，奏了她父亲一本，老人家先是被革职，接着被关进大牢，最后冻饿而死在大牢里。

人都死了，皇帝仍怒气未消，把他家抄了个精光，她则被恶叔骗出来卖到此地，后来想办法逃了出来。

小的时候，她曾与父亲一个姓叶的同僚儿子订婚。

那小子叫叶子荷，没想到叶子荷父亲也死了，叶家沦为赤贫，万不得已，他流落到福建，在一个刺史幕中，当了个幕僚，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江天石豪气顿消，还“吓”出一身冷汗，对女子说，老夫虽然不才，但也是个乡贡士，读过几本圣贤书，明白一点做人的道理，哪敢仗着有几个臭钱，而浪夺他人之妇？

江天石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女公子请安心小住，老夫自有办法，让你们小两口破镜重圆，说完就想出去。

女子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江天石惊问何故，女子希望他能收她为干女儿，不然住在一个屋檐下，还是有瓜田李下之嫌。

江天石恍然大悟，连连称善，满口答应，然后叫来一个比较靠谱的婢女，让她们住在一起。

第二天，他写好给叶子荷的信，派一个健足赶赴福建，找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叶子荷，并把他叫了回来。

江天石一看，这小子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虽然是个穷措大，但其才华，却胜儿子万万，只是因一个穷字耽误了，实在可惜。

江天石发了一阵感慨，当天便在家设宴，将叶子荷招赘在家，但只许他几天与妻子见一次，其余时间只能在私塾读书，准备将来去考大学。

婚后没几天，女子对新郎说，你知道老人家对我们的恩德，比山还重吗？你如果不发奋读书，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将来如何报答他的恩德！

叶子荷说，娘子请放心，我绝不辜负老人家和你的期望。

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读圣贤书，什么也不能使他分心，到了相会的那一天，妻子叫他来也不来，埋头苦读。

一年多后，叶子荷旧业尽理，而功更倍，江天石满意地点点头，便给了他不少钱，让他赴京赶考。

临别的时候，女子哭着对丈夫说，如果考不上，就不要回来见床头人了！

来到京城，叶子荷一战而捷，出为会稽太守，因断案如神，很快就出了名。

江天石闻之大喜，叫干女儿赶紧准备准备，然后派仆人和婢女，把她送到女婿身边。

他还给女婿写了一封信，先行派人给女婿送去——

闻贤契贵，甚喜。舍眷属，莅官守，乃公而忘家者，甚善。但琼儿亦不栉进士也，为贤契内助，必多善政可观。矧贤伉俪，患难离合，婚媾尤非寻常，岂有稿砧已双旌五马，尚不谋璧圆剑会者乎？余询琼儿，自悉鄙况。林泉杳寂，车马音稀，唯濡笔为贤契纪循良善绩也。珍重珍重！不尽欲言。

接到老丈人的信，叶子荷读了又读，感动得热泪长流，赶紧雇了一顶上好的轿子，去迎接夫人。

接到夫人，叶子荷拟觅浙中最好的土特产和奇珍异宝报答老丈人，却被妻子阻止了。

妻子说，怎么能用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报人大恩呢，写一封信就可以了。

从此以后，夫妻两人朝夕静好，琴瑟和鸣，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一年后，老头子家里却出了事。

出事的是江璧，也就是江天石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妹夫叶子荷日益贵显，勾起了他的嫉妒心——和你相比，老子又不缺胳膊少腿，凭啥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对他这个智商欠费的人来说，想得到妹夫得到的那些，唯一的办法是走歪门邪道。

于是，他私盗藏金数万，来到京城，先是到有关部门打点，该买通的都买通，又找到一名抢手，给了他不少钱，留着备用。

考试的时候，枪手没让他失望，竟然帮他中了状元。

然而，考试作弊的不止他一个，还有莽吉兔（也就是前面那个“死对头”）的公子哈哈木榷，只不过那家伙运气不好，作弊被发现了。

得到应有下场的哈哈木榷，可想而知有多愤怒。

事有凑巧，考完没多久，江璧的仆人夜里上街，违反了宵禁令，被抓去审问，那小子胆小，把主子行贿情节，也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哈哈木榷如获至宝，立即罗织疏劾，江璧科场舞弊，被逮下狱，“论弃市”。

消息很快送到江天石那里，老头子听闻，不由得仰天长叹——万万没想到，我到了暮年，还要见儿子断头之惨！

老头子说完，掩面痛哭，仆人说光哭有什么用，您得想办法救救公子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江天石赶紧写好一封信，把事情告诉女婿叶子荷。

“可以一举两得了！”读了干爹的来信，女儿勃然大怒，立马换了装束，带着两个婢女，携酒荷甲，连夜策马而去。

叶子荷来不及阻止，妻子和婢女就跑得没影了，他恐遭物议，赶紧吩咐家人秘而不宣。

话说江天石这个干女儿，人们叫她龙梭三娘，为了叙述方便，权且叫她龙三娘。

龙三娘知道，下嫁给锦兰国王的四公主（长公主），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打猎。

来到长城脚下，她打听到公主常去的地方，带着干粮，在路边“守株待兔”。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三娘听到行人互相告诫说，今天王妃将出猎，各人小心点，不要惊了驾。

没过多久，果然看到几十个健儿骑马冲过，随后又有一些艳妆宫女，骑着骏马跟在后面。

宫女的后面，是数十个佩戴剑戟的武士，然后又是数十个带着弓箭、火器的武士。

这些人后面，则是更长的队伍，如云的锦旗之中，“裹”着一黄衣美人，年约三十来岁，骑着紫骝马，按辔缓缓而行。

那就是四长公主了。龙三娘朝婢女使个眼色，两人从路边的草丛中一跃而起，径直来到公主马前。

侍卫们反应也不慢，立即把她们包围起来，刀架在脖子上，只等公主一声令下。

公主见她们柔媚，不但没杀她们，反而笑着问她们干什么。

龙三娘本来会蒙古语，整了整衣襟说，小女子日前承蒙公主庇护，常恨无从报答，知道公主爱喝两口，便亲自酿了千娇百媚酒，亲自织了金翠如意通心甲，特来奉献给娘娘，祝福娘娘万寿无疆！

龙三娘说完，呈上酒和通心甲。

公主命人斟了一杯，顿时酒香四溢，令人陶醉，情不自禁地赞道：“美哉酿也！”

尝过美酒，公主穿上通心甲，顿时勾勒出她那妙曼的身材。

“美哉织也！”这一次，脱口齐声叫好的，是全体马上女子。

公主顿时喜欢上了龙三娘，把她带回宫中。

然而没过几天，龙三娘就要急着离开，公主问她何事这么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公主惊问何故，龙三娘这才伏叩数十，再三口称死罪，详述事情经过和她的来意。

当然了，该瞒的还是要瞒，她谎称江璧是她亲兄，遭莽御史父子陷害，求公主救救她哥。

公主笑了，我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种区区小事，让龙三娘自行回家，剩下的事情交给她，她保她兄长无事。

没几天，公主来到京城，皇上亲自出迎。

上次见这个姑姑，皇上还很小，过去了这么多年，姑姑突然回来，不知她所为何事。

公主来不及叙旧，见了皇上，开口就问他，陛下知道新科状元江某吗，他是老身的干儿子，你忍心不顾亲情，让品行和才学优良之人人头落地么！

新科状元江某？知道知道，不就是被人告发科场舞弊的那个江某么，他怎么成了姑姑的干儿子了？

皇上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

公主也不跟他啰嗦，要求皇上赦江状元出狱，她要和皇上共同试他真才实学，题目由她来出。

而在这之前，左右就已经暗奉其懿旨，找人代笔，做了一篇漂亮的文章，让江璧背得滚瓜烂熟。

对于姑姑的要求，皇上不得不答应。

一考之下，江状元果然条对精详，藻辞伟丽，皇上拍手说道，我说古今原无白腹状元嘛，莽吉奴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诬陷好人！

皇上说完，立即作出指示：江状元官复原职，并封三代，出授两江监察道廉访使，莽吉兔之子哈哈木榷怀挟诬告，籍没其家，莽吉兔充军云南，哈哈木榷斩于市。

再说叶子荷，一天傍晚，独居悬盼的他掩灯而坐，忽然听到中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眼一看，妻子已经偕婢而入，一把抓住他的手，笑着对他说，郎君别来无恙乎？我回来了！

叶子荷大喜，揽之入怀，问她，你是飞仙，还是剑侠，要不就是什么神仙？

妻子笑着说，都不是，我若不这样，就无法报答老人家的不污之恩。

再说江天石那个老头，听说儿子不但没事了，还因祸得福，正在纳闷是何缘故，干女儿突然锦衣跃马而来，倒下便拜…